一车水

戏非儿戏,情是真情。

灼灼有辉光(四)

 
12

一别几月,濮国已是暮春时节了,风光自是一派柳媚花研。濮阳城外,快马送来的一封密令。元朗命齐桓即刻进城,只要濮王答应称臣便可助他平叛。齐桓叹了口气,原本三日之内,濮王必败,到时可坐收渔利。可眼下王命不可不遵。古人语从来温柔乡,皆是英雄冢,果然不错。

13

吴哲醒来时已是在回濮国的马车上了,吴哲掀开车帘,柳丝柔曼,一路相送。原来北地的春色也不输南疆。吴哲不愿再看,闭目养神。

忽听得前方马蹄声越来越近,前方卫队下令停车暂歇。吴哲下了车,一个校尉打扮的人上前行了常礼。

吴哲手伤未愈,不便搀扶,便道:“不必多礼。”

那校尉面露难色:“公子,刚刚探得濮王已然驾崩了。”

吴哲几乎昏厥,强自镇定,道:“是几时没的?”

“猛王起兵后,濮王连夜出逃。昨日刚至宿镇,谁料取水时竟堕入井中,内侍发现时已救不得了。”校尉不敢隐瞒,细细道来。

半晌,吴哲忽然大笑,口中说道:“好!好!”

校尉吓了一跳:“公子?”

吴哲颓然倒下,头抢在地上,脸上滚下两行泪来:“我一生费尽心血,终究还是担了背君叛国的罪孽。”

周围人不敢擅动,站在一边。吴哲扯了衣袂缠在头上,向着濮阳的方向拜了三拜。残阳如血,少年依旧白衣胜雪。

“卫队何在?”

“末将在。”校尉答道。

“我有心助王爷收服猛王,不知尔等可愿随我入濮?”
校尉来时元朗已下令唯吴哲是命。卫队军士皆跪地高呼:“我等愿往。”

14

齐桓的军报摊在书案上,元朗独自在大殿踱步。提前一天出兵还是没能救得了濮王。濮王堕井而死,一时传遍六国,成为了最大的笑料。眼下齐桓退回葫芦口等待时机,而吴哲、卫队刚刚来报吴哲听闻濮王驾崩仍要回濮报仇。吴哲鲜血淋漓倒在他怀里时,心已然是灰了。总以为他不舍的可以替他割舍,他不忍的可以替他隐忍。元朗苦笑着摇了摇头,只是自己一味地勉强罢了。

15

三千军士驻扎葫芦口已逾三日了。濮王命蹇,比预想得早了一天。眼下猛王虽入主濮宫,然而根基未稳。齐桓夜夜枕戈待旦,只等元朗一声令下,即可直取濮阳。让他没想到的是先来的却是吴哲。

几名军士搀扶着吴哲从马车上下来,齐桓吓了一跳,只见他白衣素服、形容枯槁,两手皆不能动。齐桓顾不得虚礼,小心捧起吴哲的手,问道:“公子这是?”

吴哲道:“小事、不消说。我此来请将军共商大计。”

齐桓只道是军情紧急,便请他入帐。吴哲看着地图上齐桓密密麻麻的标注:“濮宫建在丘陵之上,地势高陡,易守难攻。想必这些将军已经了然于胸了。”

“不瞒公子,三日以来我日夜思索攻城之法,怎奈一筹莫展。”齐桓面露难色。

“机缘巧合,建造濮宫的工匠正是我门下的食客。”吴哲慢慢说道,“有一栈道,有天堑之险,但可直通濮宫。不知将军可敢前去?”

齐桓心中活动,忙答道:“我愿一试!”

“事非儿戏,三千兵甲须尽数趟险。”吴哲说道。

“但不知这入口在何处?”

“正在这葫芦口。”吴哲目光如炽。

16

齐桓不敢耽误,亲自带人搜寻栈道入口。此地两面是山,因周围村落人家皆姓施,所以原名施家谷。施家村时代专出能工巧匠,濮王大兴土木,强征全村入了工籍。一入工籍,此生难以脱籍,建造宫殿四处颠沛,苦不堪言。施家村已无人居住,因谷间一端宽、一端长,所以后人改唤做葫芦口。也是一段孽缘,有一工匠名唤“施悫”,正是施家村人。他为了见生产的妻子一面而私自出逃,被官兵追赶。吴哲恰好遇到,搭救于他。后来妻子受惊难产,一尸两命。从此施悫自毁容貌,投入吴哲门下,告诉了吴哲古栈道的秘密。

“禀将军!前方有异!”军士来报。

“速速带路!”齐桓催马前行。

几个小军合力清理了老藤粗蔓,显出一个石洞来。齐桓皱眉,栈道怎么会在这洞中。洞口窄小,仅能容一人通过,里面黑黢黢的虚实难辨。仔细聆听,似有水声。齐桓取了火把小心探身进去,原来这下面是一道暗河,栈道沿暗河修理,几乎难以分辨。齐桓出了洞口暗自沉吟,这洞中气流畅通,距濮宫约有十几里路程。如此想着,心中已下了决心。

“将军探查得如何了?”吴哲闻声而来。

“果然是一条奇路。”齐桓将火把交与小军,“事不宜迟,我连夜带人进宫。”

吴哲点点头:“进宫后不可大意,须谨慎行事。我有伤在身,不便同往,愿将军马到功成。”

“多谢公子。”齐桓笑了笑,又说道,“公子还有什么嘱咐的,我一并听了。即刻便要出发了。”

“只请将军善待濮国百姓。”

夜风骤起,吹起吴哲宽大的衣袖,他脸上无半点血色。
齐桓不忍,一揖下去:“公子放心。”

说完便转身点兵准备出战。吴哲一动不动,好像一把白骨独自撑起了一面白幡,固执地站在风里。

17

所有军士都向濮宫进发了,只留下了一支卫队原地驻扎。长夜未明,吴哲在大帐点灯看书,忽听得马声长嘶,校尉拔剑出帐。灯苗跳了几跳,吴哲拢住微光,放下书走了出来。

“公子,是猛王的人。”校尉回身护在他身前。

却见来者打着旗,上书一个高字。军士排列不甚齐整,中间围着一个人。虽在马上却看得出身形魁梧,年纪不过三十,面相虽粗野了些,却自有一段豪气。吴哲猜测,想必这便是那铁匠“猛王”了。

“公子!”两军对峙间有人大喊。

吴哲听声音十分熟悉,未曾认清,那人滚下马鞍跪倒在地。

“你是施悫?”吴哲大惊。

那人抬起头:“正是施悫。”

“原来你已投奔反贼了!”吴哲倒退几步。

“濮王屠戮我一族老小,我妻儿因他而死,我早有反心。”施悫整张脸已经融化、五官骇人,却不改坚毅。

“你料定必有人到此处奇袭王宫,所以带人前来围剿。”吴哲仰天长叹,“恐怕栈道出口你也派人等候了。”

施悫不敢起身,迟疑说道:“正是。只是未曾想到是公子。”

“我以为天赐良机可助我为君父报仇。”吴哲恨声喊道,“天待我不公!”

吴哲支撑不住,施悫向前扶他,却吐出一口鲜血。
施悫附在耳边小声说道:“公子若降于猛王,灾祸可免。”

吴哲颓然摇头:“我已是无国无家之人,何惧灾祸。”
施悫心急:“公子莫要逞强!”

吴哲不理会,指着高城大声喝道:“竖子弑君窃国人人得而诛之。若上天见怜,假以时日我必杀汝!”

“好!”高城不怒反笑,“当日狼王三万大军强邀公子入渠,今日公子径自为我而归。此乃寡人之幸。”

“荒唐!”听到“狼王”,更是火上浇油。吴哲怒不可遏,若不是手上有伤,几乎想即刻拔剑斩杀这贼人。

高城见他睚眦欲裂,缓缓说道:“濮王无道,公子心怀濮国,却独不怜濮国百姓?我杀濮王,濮人敬而公子憎,是耶非耶?”

施悫说道:“猛王自入濮阳以来,秋毫无犯,百姓无不赞叹。”

高城指着吴哲身上的素服又说道:“公子为濮王服丧,岂不知天下百姓儿为父孝、妻为夫丧多不胜数,皆因濮王苛政如虎!”

吴哲不语,心中有如撕裂一般。

18

几支响箭飞速而来,堪堪擦着猛王耳边飞过。

“护驾!”施悫大喊一声。军士已经乱了阵脚,绕着高城团团打转。葫芦口两端顿时杀声四起,来人已将猛王军队围在谷内。

“久仰猛王大名,元朗特来拜会。”

是他!周围卫队士兵见摄政王皆跪,吴哲站在中间怔怔地看着他。

元朗似乎未曾发觉他在此处,只拢住马头向高城虚虚拱手。

高城点头算是回礼,说道:“摄政王远虑亲自带兵解围,本王佩服。”

元朗笑道:“只是仰慕猛王威名,一直无缘一见。今日良机岂可辜负。”

高城屏退卫士,向前说道:“我原想瓮中捉鳖,不想我自己也入瓮了。起兵至今,杀了濮王我心愿已了,今日就算死在此处也无甚遗憾了。”说罢翻身下马。

“大王!我们拼将一死也保你出谷!”施悫抽刀大喊。

“不可!”高城大喝一声,转身又对元朗说道,“放了他们,我死生都由你。”

元朗沉默不语,挥手让人将猛王押了下去。

19

施悫见吴哲仍在,便跪下说道:“求公子救救猛王!”

吴哲冷眼看着元朗:“你起来罢,他死不了。”

不等施悫发问,吴哲走上前去,挡在了元朗的马头前:“齐桓还在宫中,恐怕遭了埋伏。”

“死伤过半,他已侥幸逃脱了。”元朗伸手理了理马鬃,声音无甚起伏。

吴哲心中有愧,低头说道:“是我害了他。”

元朗看他双手仍然缠着白布,许是未曾换药微微渗出血迹,一时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了。只调转马头。

吴哲紧上前一步:“摄政王且留步!猛王可用,濮国可守!”

元朗拉住缰绳:“这是何意?”

“渠濮相争,梁王得利,此时难保边境无虞。猛王心有远志,一统大业可拜将封疆。”

“以濮军守濮土,无异于割肉饲虎。”

“摄政王若有天下志必要存天下心,以天下人守天下土,非濮非渠,只为天下。”火把映得吴哲的脸微微发红。

元朗看着他,还是那个指点江山、气度恢弘的翩翩佳公子。

“我愿存天下心,放他回濮。”元朗轻声说道,“你可愿与我共守天下心,入朝为相?”

看他垂头默默无言,元朗失笑:“吴哲,你总是把你自己不信的东西丢给我。”

吴哲想说什么,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。队伍在谷口集结,元朗调转马头一径去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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